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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弯弓射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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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落在

    华筝马前。余下黑雕四散逃开,但随即又飞回围攻白雕。

    又斗一阵,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赶来观战,悬崖下围聚了六七百人,纷纷指点议论。铁

    木真得报,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到,看得很有兴味。

    郭靖与拖雷、华筝常在悬崖下游玩,几乎日日见到这对白雕飞来飞去,有时观看双雕捕

    捉鸟兽为食,有时将大块牛羊肉拖上空中,白雕飞下接去,百不失一,是以对之已生感情,

    又见白雕以寡敌众,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:“白雕啄啊,左边敌人来啦,快转

    身,好好,追上去,追上去!”酣斗良久,黑雕又死了两头,两头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,白

    羽上染满了鲜血。一头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,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,没入云中,尚

    有四头黑雕兀自苦斗。众人见白雕获胜,都欢呼起来。过了一会,又有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

    东方飞逃,一头白雕不舍,随后赶去,片刻间都已飞得影踪不见。只剩下一头黑雕,高低逃

    窜,被余下那头白雕逼得狼狈不堪。眼见那黑雕难逃性命,忽然空中怪声急唳,十多头黑雕

    从云中猛扑下来,齐向白雕啄去。铁木真大声喝彩:“好兵法!”这时白雕落单,不敌十多

    头黑雕的围攻,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,终于身受重伤,堕在崖上,众黑雕扑上去乱抓乱

    啄。郭靖与拖雷、华筝都十分着急,华筝甚至哭了出来,连叫:“爹爹,快射黑雕。”铁木

    真却只是想着黑雕出奇制胜的道理,对窝阔台与拖雷道:“黑雕打了胜仗,这是很高明的用

    兵之道,你们要记住了。”两人点头答应。众黑雕啄死了白雕,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,

    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,眼见立时要给黑雕啄死。华筝大叫:“爹爹,你还不

    射?”又叫:“郭靖,郭靖,你瞧,白雕生了一对小雕儿,咱们怎地不知道?啊哟。爹爹,

    你快射死黑雕!”铁木真微微一笑,弯硬弓,搭铁箭,嗖的一声,飞箭如电,正穿入一头黑

    雕的身中,众人齐声喝彩。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:“你来射。”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

    一头。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,众黑雕见势头不对,纷纷飞逃。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,但众

    黑雕振翅高飞之后,就极难射落,强弩之末劲力已衰,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。铁木真叫

    道:“射中的有赏。”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,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,交在郭靖手

    里,低声道:“跪下,射项颈。”

    郭靖接过弓箭,右膝跪地,左手稳稳托住铁弓,更无丝毫颤动,右手运劲,将一张二百

    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。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,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,但双臂之劲,

    眼力之准,却已非比寻常,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,左臂微挪,瞄准了黑雕项颈,右

    手五指松开,正是:弓弯有若满月,箭去恰如流星。黑雕待要闪避,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。

    这一箭劲力未衰,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,一箭贯着双雕,自空急堕。众人齐声喝

    彩。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,四散高飞而逃。华筝对郭靖悄声道:“把双雕献给我爹

    爹。”郭靖依言捧起双雕,奔到铁木真马前,一膝半跪,高举过顶。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

    将勇士,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,心中甚喜。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,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

    长,羽毛坚硬如铁,扑击而下,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,端的厉害之极,连虎豹遇到大

    雕时也要迅速躲避。一箭双雕,殊属难能。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,笑道:“好孩子,你的

    箭法好得很啊!”郭靖不掩哲别之功,道:“是哲别师父教我的。”铁木真笑道:“师父是

    哲别,徒弟也是哲别。”在蒙古语中,哲别是神箭手之意。拖雷相帮义弟,对铁木真道:

    “爹爹,你说射中的有赏。我安答一箭双雕,你赏甚么给他?”铁木真道:“赏甚么都

    行。”问郭靖道:“你要甚么?”拖雷喜道:“真的赏甚么都行?”铁木真笑道:“难道我

    还能欺骗孩子?”

    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。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,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,这时

    见大汗神色甚喜,大家望着郭靖,都盼他能得到重赏。

    郭靖道:“大汗待我这么好,我妈妈甚么都有了,不用再给我啦。”铁木真笑道:“你

    这孩子倒有孝心,总是先记着妈妈。那么你自己要甚么?随便说罢,不用怕。”郭靖微一沉

    吟,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,道:“我自己不要甚么,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。”铁木真

    道:“甚么?”郭靖道:“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,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。求求大汗

    别把华筝许配给他。”

    铁木真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说道:“真是孩子话,那怎么成?好罢,我赏你一件宝

    物。”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,递给郭靖。蒙古诸将啧啧称赏,好生艳羡,原来这是铁木真十

    分宝爱的佩刀,曾用以杀敌无数,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,决不能轻易解赐。郭靖谢了

    赏,接过短刀。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,这时拿在手中细看,见刀鞘是黄金所

    铸,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,狰狞生威。铁木真道:“你用我金刀,替我杀敌。”

    郭靖应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华筝忽然失声而哭,跃上马背,疾驰而去。铁木真心肠如铁,但见女儿这样难过,也不

    禁心中一软,微微叹了口气,掉马回营。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。

    郭靖见众人去尽,将短刀拔出鞘来,只觉寒气逼人,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,知道这口

    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。刀锋虽短,但刀身厚重,甚是威猛。

    把玩了一会,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,拔出长剑,又练起越女剑法来,练了半天,那一招

    “枝击白猿”仍是练不成,不是跃得太低,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。他心里一躁,沉不住气,

    反而越来越糟,只练得满头大汗。忽听马蹄声响,华筝又驰马而来。她驰到近处,翻身下

    马,横卧在草地之上,一手支头,瞧着郭靖练剑,见他神情辛苦,叫道:“别练了,息一忽

    儿吧。”郭靖道:“你别来吵我,我没功夫陪你说话。”华筝就不言语了,笑吟吟的望着

    他,过了一会,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,打了两个结,向他抛掷过去,叫道:“擦擦汗

    吧。”郭靖嗯了一声,却不去接,任由手帕落地,仍是练剑。华筝道:“刚才你求恳爹爹,

    别让我嫁给都史,那为甚么?”郭靖道:“都史很坏,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。你嫁了

    给他,他说不定会打你的。”华筝微笑道:“他如打我,你来帮我啊。”郭靖一呆,道:

    “那……那怎么成?”华筝凝视着他,柔声道:“我如不嫁给都史,那么嫁给谁?”郭靖摇

    摇头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华筝“呸”了一声,本来满脸红晕,突然间转成怒色,说道:

    “你甚么都不知道!”过了一会,她脸上又现微笑,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

    叫,忽然远处鸣声惨急,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。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,想是众黑雕将

    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。雕眼视力极远,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,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

    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,跟着迅速飞回。郭靖住了手,抬起头来,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,不

    住悲鸣。华筝道:“你瞧这白雕多可怜。”郭靖道:“嗯,它一定很伤心!”只听得白雕一

    声长鸣,振翼直上云霄。华筝道:“它上去干甚么……”语声未毕,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

    从云中猛冲下来,噗的一声,一头撞在岩石之上,登时毙命。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,一齐跳

    了起来,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:“可敬!可敬!”两人回过

    头来,见是一个苍须道士,脸色红润,手里拿着一柄拂麈。这人装束十分古怪,头顶梳了三

    个髻子,高高耸立,一件道袍一尘不染,在这风沙之地,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。他说的是

    汉语,华筝不懂,也就不再理会,转头又望悬崖之顶,忽道:“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,在这

    上面怎么办?”这悬崖高耸接云,四面都是险岩怪石,无可攀援。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,

    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。郭靖望了一会,道:“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,才能救小白雕

    下来。”拾起长剑,又练了起来,练了半天,这一招“枝击白猿”仍是毫无进步,正自焦

    躁,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:“这般练法,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。”郭靖收剑回顾,

    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,问道:“你说甚么?”那道士微微一笑,也不答话,忽地

    欺进两步,郭靖只觉右臂一麻,也不知怎的,但见青光一闪,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

    了道士手中。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,虽然未能练熟,大致诀窍也已领会,但这道

    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,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。这一来不由得大骇,跃开三步,挡在华

    筝面前,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,以防道士伤害于她。那道士叫道:“看清楚

    了!”纵身而起,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,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,然后轻飘飘

    的落在地下。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,楞楞的出了神。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,笑道:“那白

    雕十分可敬,它的后嗣不能不救!”一提气,直往悬崖脚下奔去,只见他手足并用,捷若猿

    猴,轻如飞鸟,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。这悬崖高达数十丈,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,但

    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,立即窜上,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,也如壁虎

    般游了上去。

    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,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,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?但见他

    身形越来越小,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。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,问道:“怎样了?”郭

    靖道:“快爬到顶了……好啦,好啦!”华筝放下双手,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,似乎要落下

    来一般,不禁失声惊呼,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,

    自下望上去,真如一头大鸟相似。

    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,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,放在怀里,背脊贴着崖壁,直溜下来,

    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,或是脚一撑,稍缓下溜之势,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

    下,转眼之间脚已落地。

    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。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,以蒙古语对华筝道:“你能好好的喂

    养吗?”华筝又惊又喜,忙道:“能、能、能!”伸手去接。那道士道:“小心别给啄到

    了。雕儿虽小,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。”华筝解下腰带,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,喜孜

    孜的捧了,道:“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。”那道士道:“且慢!你须答应我一件事,才把小

    雕儿给你。”华筝道:“甚么事?”那道士道:“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,你们两个可不能对

    人说起。”华筝笑道:“好,那还不容易?我不说就是。”那道士微笑道:“这对白雕长大

    了可凶猛得很呢,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。”华筝满心欢喜,对郭靖道:“咱们一个人一只,

    我拿去先给你养,好吗?”郭靖点点头。华筝翻上马背,飞驰而去。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

    道士的功夫,便如傻了一般。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,递还给他,一笑转身。郭靖见他要走,

    急道:“你……请你,你别走。”道士笑道:“干么?”郭靖摸头搔耳,不知如何是好,忽

    地扑翻在地,砰砰砰不住磕头,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。道士笑道:“你向我磕头干甚

    么?”郭靖心里一酸,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,犹如遇到亲人一般,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

    倾吐,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,哽咽道:“我我……我蠢得很,功夫老是学

    不会,惹得六位恩师生气。”那道士微笑道:“你待怎样?”郭靖道:“我日夜拚命苦练,

    可总是不行,说甚么也不行……”道士道:“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?”郭靖道:“正

    是!”伏在地下,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。

    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瞧你倒也诚心。这样吧,再过三天是月半,明日中天

    之时,我在岸顶上等你。你可不许对谁说起!”说着向着悬崖一指,飘然而去。郭靖急道: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上不去!”那道士毫不理会,犹如足不点地般,早去得远了。郭靖心想:“他是

    故意和我为难,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。”转念又想:“我又不是没师父,六位师父这般用心

    教我,我自己愚笨,又有甚么法子?那伯伯本领再高,我学不会,也是枉然。”想到这里,

    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,就撇下了这件事,提起长剑,把“枝击白猿”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

    下去,直练到太阳下山,腹中饥饿,这才回家。

    三天晃眼即过。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,这软兵刃非比别样,巧劲不到,不但伤

    不到敌人,反而损了自己。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,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,在自己脑袋上

    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。韩宝驹脾气暴躁,反手就是一记耳光。郭靖不敢作声,提鞭又练。韩

    宝驹见他努力,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,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,也就不再怪责,教了

    五招鞭法,好好勉励了几句,命他自行练习,上马而去。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,只

    练了十数趟,额头、手臂、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。郭靖又痛又倦,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,

    一觉醒来,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,只感鞭伤阵阵作痛,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,也尚有

    麻辣之感。他望着崖顶,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,咬牙道:“他能上去,我为甚么不能?”

    奔到悬崖脚下,攀藤附葛,一步步的爬上去,只爬了六七丈高,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,寸

    草不生,哪里能再上去一步?他咬紧牙关,勉力试了两次,都是刚爬上一步,就是一滑,险

    险跌下去粉身碎骨。他心知无望,吁了一口气,要想下来,哪知望下一瞧,只吓得魂飞魄

    散。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,想从原路下去时,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,再

    也摸索不到,若是涌身向下一跳,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。他处于绝境之中,忽然想起四师父

    说过的两句话:“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”心想左右是个死,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,不

    如奋力向上,当下拔出短刀,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,轻轻把足搬上,踏在一孔之上,试

    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,于是又把右足搬上,总算上了数尺,接着再向上挖孔。这般勉力硬上

    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,手足酸软。他定了定神,紧紧伏在石壁之上,调匀呼吸,心想

    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,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,短刀再利,也必锋摧刃折,但事已至

    此,只有奋力向上爬去,休息了一会,正要举刀再去凿孔,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。郭

    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,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,听到笑声,心中只感奇异,却不

    能抬头观看。笑声过后,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,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。又听得那三髻道

    人的声音说道:“把绳索缚在腰上,我拉你上来。”郭靖大喜,还刀入鞘,左手伸入一个小

    洞,手指紧紧扣住了,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,打了两个死结。那道人叫道:“缚好了

    吗?”郭靖道:“缚好了。”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,又问:“缚好了吗?”郭靖再答:“缚

    好啦。”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,过了片刻,那道人笑道:“啊,我忘啦,你中气不足,声音

    送不到这么远。你如缚好了,就把绳子扯三下。”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,突然腰里一

    紧,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。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,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,

    只感腰里又是一紧,身子向上飞举,落将下来,双脚已踏实地,正落在那道人面前。

    郭靖死里逃生,双膝点地,正要磕头,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,笑道:“三天前你已

    磕了成百个头了,够啦,够啦!好好,你这孩子很有志气。”

    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,积满了皑皑白雪。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:“坐

    下。”郭靖道:“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。”那道人笑道:“你不是我门中人。我不是你师

    父,你也不是我弟子。坐下吧。”郭靖心中惶然,依言坐下。那道人道:“你这六位师父,

    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,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,但一向闻名相敬。你只要学得六人中

    恁谁一人的功夫,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。你又不是不用功,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,你

    可知是甚么原因?”郭靖道:“那是因为弟子太笨,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。”那道人笑

    道:“那也未必尽然,这是教而不明其法,学而不得其道。”郭靖道:“请师……师……你

    的话我实在不明白。”那道人道:“讲到寻常武功,如你眼下的造诣,也是算不错的了。你

    学艺之后,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,于是心中馁了,以为自己不济,哈哈,那完全错

    了。”

    郭靖心中奇怪:“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?”那道人又道:“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

    斗,但他全以巧劲取胜,讲到武功根基,未必就强是过你。再说,你六位师父的本事,也并

    不在我之下,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。”郭靖应道:“是。”心道:“那也不错。我六个

    师父武功很高,本来是我自己太蠢。”那道士又道:“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。要是我

    传你武功,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。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,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

    宜?”郭靖道:“赌赛甚么?”那道人道:“原来你不知道。嗯,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

    说知。你现今也不必问。两年之内,他们必会和你细说。这样吧,你一番诚心,总算你我有

    缘,我就传你一些呼吸、坐下、行路、睡觉的法子。”郭靖大奇,心想:“呼吸、坐下、行

    路、睡觉,我早就会了,何必要你教我?”他暗自怀疑,口中却是不说。那道人道:“你把

    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,就在上面睡吧。”郭靖更是奇怪。依言拨去积雪,横卧在大石之

    上。那道人道:“这样睡觉,何必要我教你?我有四句话,你要牢牢记住:思定则情忘,体

    虚则气运,心死则神活,阳盛则阴消。”郭靖念了几遍,记在心中,但不知是甚么意思。那

    道人道:“睡觉之前,必须脑中空明澄澈,没一丝思虑。然后敛身侧卧,鼻息绵绵,魂不内

    荡,神不外游。”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、静坐敛虑之术。

    郭靖依言试行,起初思潮起伏,难以归摄,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

    去,良久良久,渐感心定,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,崖顶上寒风刺骨,却也不觉如

    何难以抵挡。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,手足忽感酸麻,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,睁开眼道:

    “现下可以睡着了。”郭靖依言睡去,一觉醒来,东方已然微明。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

    去,命他当晚再来,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。郭靖当晚又去,仍是那道人用长绳

    将他缒上。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,时时彻夜不归,他母亲也从来不问。如此晚来朝去。

    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。说也奇怪,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,然而他日间练武之

    时,竟尔渐渐身轻足健。半年之后,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,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

    了巧劲: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,忽然做得又快又准。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,

    勤练之后,终于豁然开窍,个个心中大乐。

    他每晚上崖时,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,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。直至他无法再上,那

    道人才攀上崖顶,用长索缒他上去。时日过去,他不但越上越快,而且越爬越高,本来难以

    攀援之地,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,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。又过一年,离比武之期

    已不过数月,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,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。

    眼见郭靖武功大进,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,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,更是喜悦无已。然

    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,始终不向郭靖提及。这天一早起来,南希仁道:“靖儿,这几个月来

    你尽练兵器,拳术上只怕生疏了,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。”郭靖点头答应。众人走到平日练

    武的场上,南希仁缓步下场,正要与郭靖过招,突然前面尘烟大起,人声马嘶,一大群马匹

    急奔而来。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,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。马群刚静下来,忽见西边一匹全

    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,一阵乱踢乱咬。马群又是大乱,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

    北跑得无影无踪。片刻之间,只见远处红光闪动,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,捣乱一番。众

    牧人恨极,四下兜捕。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,却哪里抓得住?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,站在

    数十丈外振鬣长嘶,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。众牧人好气又好笑,都拿它没有法

    子。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,三名牧人弯弓发箭。那马机灵之极,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

    窜,身法之快,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。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。韩宝驹爱马如命,

    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,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,蒙古快马虽多,却也

    少有其匹,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,却又远远不及。他奔到牧人身旁,询问红马来历。

    一个牧人道:“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。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,想

    用绳圈套它,哪知道非但没套到,反而惹恼了它,这几日天天来捣乱。”一个老年牧人神色

    严肃,道:“这不是马。”韩宝驹奇道:“那是甚么?”老牧人道:“这是天上的龙变的,

    惹它不得。”另一个牧人笑道:“谁说龙会变马?胡说八道。”老牧人道:“小伙子知道甚

    么?我牧了几十年马,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?……”说话未了,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。马

    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,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。这时见红马

    又来捣乱,他熟识马性,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,斜刺里兜截过去,待那红马驰到,

    忽地跃起,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,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。韩宝驹往下一落,准拟稳稳当

    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,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,只要一上马背,天下更没一匹马

    能再将他颠下背来。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,突然发力,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,他这下

    竟没骑上。韩宝驹大怒,发足疾追。他身矮腿短,却哪里追得上?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

    出,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。那红马吃了一惊,奔跑更快,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

    中,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。

    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。

    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,都不禁又是惊奇,又是喜欢。朱聪道:“他哪里学来

    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?”韩小莹道:“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,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

    暗中保佑?又难道五哥……”

    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,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,虽然未教他半

    点武艺,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。郭靖每晚上崖下崖,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“金

    雁功”。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,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,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。他内功日

    有精进,所练的“金雁功”成就,也只在朱聪、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。连

    他自己都不知,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,绝未察觉其中真相。这时郭靖见那

    红马奔过,三师父没有擒到,飞身跃出,已抓住了马鬣。

    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,转折如意。身法轻灵,绝非朱聪和全金发、韩小莹所授轻功,定

    是另有所师。六人面面相觑,无不诧异之极。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,上了马

    背,奔驰回来。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,一时后腿猛踢,有如发疯中魔,但郭靖双腿夹紧,

    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。

    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,教他驯马之法。那小红马狂奔乱跃,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

    个多时辰,竟是精神愈来愈长。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。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,求天老

    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,又大声叫嚷,要郭靖快快下马。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

    背,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,随着马身高低起伏,始终没给摔下马背。韩小莹叫道:

    “靖儿,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。”韩宝驹叫道:“不成!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。”他知道

    凡是骏马必有烈性,但如被人制服之后,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,要是众人合力对付,它

    却宁死不屈。

    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,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,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,双臂

    环抱,运起劲来。他内力一到臂上,越收越紧。小红马翻腾跳跃,摆脱不开,到后来呼气不

    得,窒息难当,这才知道了真主,忽地立定不动。韩宝驹喜道:“成啦,成啦!”郭靖怕那

    马逃去,还不敢跳下马背。韩宝驹道:“下来吧。这马跟定了你,你赶也赶不走啦。”郭靖

    依言跃下。那小红马伸出舌头,来舐他的手背,神态十分亲热,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。一名

    牧人走近细看,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,将他赐了个筋斗。郭靖把马牵到槽边,细细洗刷。他

    累了半天,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,各存满腹狐疑。午饭以后,郭靖来到师父帐中。全金发

    道:“靖儿,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。”郭靖道:“在这里吗?”全金发道:“不

    错。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,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。”说着左手虚扬,右手出拳。

    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,第四招举手还掌。全金发攻势凌厉,毫不容情,突然间双拳“深

    入虎穴”猛向郭靖胸口打到。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,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,双拳出招狠

    辣,沉猛之极。郭靖急退,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。他大吃一惊,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

    性,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,不及转念,左臂运劲回圈,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,使力往外猛一

    甩。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,未及收劲,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,竟如毫不受力,转

    瞬之间,又被他圈住甩出,双臂酸麻,竟尔荡了开去,连退三步,这才站定。郭靖一呆之

    下,双膝跪地,叫道:“弟子做错了事,但凭六师父责罚。”他心中又惊又惧,不知自己犯

    了甚么大罪,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。

    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,神色严峻。朱聪道:“你暗中跟别人练武,干么不让我们知道?

    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,你还想隐瞒下去,是不是?”郭靖急道:“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

    刺枪。”朱聪沉着脸道:“还要说谎?”郭靖急得眼泪直流,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决不敢欺

    瞒师父。”朱聪道:“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?你仗着有高人撑腰,把我们六人不放在

    眼里了,哼!”郭靖呆呆的道:“内功?弟子一点也不会啊!”

    朱聪“呸”的一声,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“鸠尾穴”戳去。这是人身要穴,点中了

    立即昏晕。郭靖不敢闪避抵御,只有木立不动,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,虽然

    心不自知,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,朱聪这指戳到,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,收

    紧反弹,将来指滚在一旁,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,却只令他胸口一痛,并无点穴之

    功。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,但竟被他内劲化开,不禁更是惊讶,同时怒气大盛,喝道:

    “这还不是内功吗?”郭靖心念一动:“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?”说道:“这两年

    来,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、打坐、睡觉。弟子一直依着做,觉得倒也有趣好玩。

    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。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。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,又没荒废了学

    武,因此没禀告恩师。”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,道:“弟子知错啦,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

    了。”

    六怪面面相觑,听他语气恳挚,似乎不是假话。韩小莹道:“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?”

    郭靖道:“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。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,心里别想甚么东西,只想

    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。从前不行,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

    来钻去,好玩得很。”六怪又惊又喜,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,实在不易。原来郭

    靖心思单纯,极少杂念,修习内功易于精进,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、难以驱除的聪

    明人,因此不到两年,居然已有小成。

    朱聪道:“教你的是谁?”郭靖道:“他不肯说自己姓名。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

    之下,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,并非是我师父。还要弟子发了誓,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

    貌。”六怪愈听愈奇,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,那自是他的福气,不由得为他欢喜,

    但那人如此诡秘,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。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,郭靖又道:“弟子以后不

    敢再跟他玩了。”朱聪道:“你还是去罢,我们不怪你。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

    事。”郭靖连声答应,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,高高兴兴的出去,掀开帐门,便见华筝站在蒙

    古包外,身旁停着两头白雕。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,站在地下,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,

    华筝道:“快来,我等了你半天啦。”一头白雕飞跃而起,停上了郭靖肩头。郭靖道:“我

    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,跑起来可快极啦。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。”华筝道:“它不肯吗?

    我宰了它。”郭靖道:“千万不可!”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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